王子与龙
故事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都开始于潺潺春意的融冰里，故事都说来自于遗落的过去里。
开始的花都盛开得最热烈，如果故事没有开始，她们就永远不会凋零；开始的夜莺都唱得唯美宁和，如果故事没有开始，他们就永远不会停止；开始的萤火虫都飞翔得最为自由，如果故事没有开始，他们就永远不会落入枯草泥淖。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国，有一个英俊帅气名叫“王耀”的王子。他是全王国少女浅淡的梦，带着不可及的梦幻，是寄托了所有幻想的集合体。
王国在国王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却突然闯进来了一个女巫。
她妒忌欢乐，妒忌美好。
他们说她的脸和她的行为一样丑陋不堪。
她向无辜的王子下了恶毒的咒：如果王子不在天黑之前离开王国，他就会死掉，连灵魂也要在无边无涯的黑暗里沉睡。女巫的咒就算是守护王国的仙女也没有办法解开，国王只能匆忙地安排王子离开。
王子手里攥着缰绳，回头深深地看了王宫高墙一眼，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
他唯一带走的仆人年事已高，佝偻身子，捏着沙哑的嗓子控诉女巫是多么可恨和卑鄙，贪婪的眼神却一刻也没有离开王子的剑，以至于忘了注意王子异常的沉默。
那是多么华贵的剑！鹅卵石大的稀有宝石嵌在银制的刀柄和刀鞘上，在阳光下散发的是诱人的魔鬼气息。
王子卸下了它，随意把它丢在仆人手里，仆人慌忙抱紧，听见王子说：“我把它给你了，你走吧。”
仆人连忙跪下来，连看也不敢再看那璀璨的光芒一眼。他匍匐在地上，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用诚惶诚恐的声音说：“我、我不敢……我……”
“当做你照顾我这么多年的报酬。我要去南边那座山，你敢去？”王子说。
“不、不敢。”仆人突然抬起头，大声地、冠冕堂皇地说，“可是国王给了我命令让我跟随您，我不能丢下您！而且您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干什么呢？那里可是有可怕的、来自地狱的魔龙啊！”
王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一拉缰绳，让马向南拐了个弯：“我不记得国王下过这个命令。”
仆人很快明白了其中深意，又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我英明的主，能跟随过您是我一生的荣幸！”
他就这样卑微地跪在地上等到王子走远，连关乎王子安危的答案也忘了知道。
王子驾着马来到山脚，利落地下马。他抚摸着白马光滑的皮毛，解开了马身上的囚笼，对她说：“走吧，走吧，别回头了。”
马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前深深地回望了王子一眼，像极了王子回望王宫的那一眼。
可惜都是错觉。
王子上了山，荆棘尖锐的武器划破他繁复的衣服。
那是国王下命令从全世界搜罗出来的最昂贵的布料制作的衣服，作为他的成年礼物。还有那把华而不实的剑，也是礼物。当时国王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穿戴着这些金钱，看不到别人艳羡目光里倒映出的王子没有一丝弧度的嘴角。
那是多么幸运被父亲宠爱的儿子啊！大家都这么说。
王子把裹得像个粽子的衣服扯下来丢掉，只剩素淡白净的里衣，可他还是像个王子。就像粽子是不会因为剥了粽叶而除名的。
突然有风刮起，把枯草落红全部卷到天上去，还糊了王子一脸。王子还没把脸上的杂物拍干净，就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卷起来。
然后王子就在一个山洞里和传说中可怕的、来自地狱的魔龙大眼瞪小眼。
“我不是公主。”王子没有生气，还非常礼貌地向巨龙解释，“公主还没有来，她还没有拿到她的台本。你可能还需要等一等。”
“不！”巨龙坚定地摇头，低沉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被加上混响，“你就是公主。你有魔法长发吗？”
“没有。”王子诚实的说，“你不能因为我头发有点长就说它有魔法。”
“你有魔法双手吗？”
“没有。”
“你有……”巨龙突然把台词忘了，只好跳到最后，“是不是别人都说你的问题是靠男人解决的？”
“是。因为我是官二代。”
巨龙呼吸加重，鼻子里的灼热气流在散落地上乱七八糟的宝石里吹出一块空地：“你这话我没法接……反正你就是公主。”他瞥了一眼王子，“平胸也没关系，不要自卑，我们巨龙劫持公主不会在意是不是平胸的。”
“你平胸也好看。”他眨了眨大眼珠子，干巴巴地夸人，又补充：“我是有职业操守的。”
王子放弃了争论：“你叫什么？”
巨龙愣了一下，因为台本里没有写过如何向公主自我介绍，他认真地思索了几番，说：“伊万。”
伊万听起来像“一碗”，一想到“一碗”王子就反应过来该吃晚饭了，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向巨龙要求吃饭。
“在骑士来之前公主都是活的，所以我要吃饭。”王子说。
伊万很气，可是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说：“公主吃饭都不是直接说的，你这样不公主。”
“我不是公主，你要叫我王耀。”
公主不喜欢被叫“公主”。伊万心里想，这个公主可真奇怪。
但他还是把“公主”改成王耀了。
然后老老实实去给王耀找吃的。他本来说找蔬菜，因为公主就应该吃菜。但是王耀不一样，他要吃肉。伊万想：自己是个有职业操守的龙。所以他去找肉了。
伊万没有找到肉，因为他在路上遇到了勇者。他很是纠结了一番先完成哪个任务，后来他一拍脑瓜子，想出来过来一个折中的办法，直夸自己是个大机灵鬼。
于是他先把勇者狠狠地揍趴下，然后把他拖回了洞穴。骑士比公主皮糙肉厚得多，他拖得毫无愧疚之感，而且还毫无愧疚地要求骑士做饭。
“什么时候你打赢我了，你就可以不用做饭了，还可以救公主。”巨龙用这句话成功让上窜下跳的骑士坐下来。
王耀坐在骑士旁边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切鱼，骑士说：“你也是被绑架来的骑士？”
王耀摇摇头：“我是‘公主’。”
骑士看着他睁大了双眼差点又要跳起来：“现在公主都喜欢穿男装的吗？！”
“公主不可以是男的吗？”
“不、不可以吧……”骑士看着王耀撑着脸把脸上的肉撑起来，突然变得很凶，“好好的大男人卖什么萌！给我坐直！男子汉大丈夫娘们兮兮地像个什么话！”之后他很凶地把一片鲜嫩的鱼片给对方塞过去。
王耀一脸懵逼地吃了，然后问他叫什么名字。骑士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说他叫阿尔弗雷德。王耀觉得这个名字太长了，就一直叫他小黄。
阿尔和伊万一样有职业操守，每天尽职尽责地做饭。虽然很难吃，可是在王耀的指导下也有进步，虽然他永远也懂不起王耀说的盐“少许”糖“适量”。还每天坚持不懈的找伊万打架，从一打就跪变成打五回合才跪。
伊万难得夸他天才，当然是在阿尔听不见的地方夸。
“我怕他听到了不要脸。”伊万解释。
王耀又盛了一碗饭，听到这话问：“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打败你？”
“下个星期之内吧。”
王耀问买菜回来的阿尔，他说：“小黄，隔壁北山也有一个被恶龙劫走的公主，不然你去救她呗？”
阿尔摇头拒绝了，说自己是一个有职业操守的骑士，绝对不会中途换公主的。
王耀点点头，大半夜就把伊万从被子里拖走了。他说：“伊万，我们走。”
伊万没清醒，问他干啥去啊，王耀很认真的就像几岁的时候和看不惯的同学在班上分帮派一样，问伊万跟他走还是跟阿尔走。
伊万一脸懵逼，觉得这情况像极了妈妈和爸爸离婚大半夜问孩子跟谁走。
“我当然跟你走啊。”
巨龙不跟着公主走跟谁走，王子吗？伊万想。
伊万不清醒，还想睡，被王耀两个巴掌扇醒了。他驮着满身家当和王耀在天上边飞边捂着脸，睁着泪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自己太倒霉了，世态的道德沦丧了人性泯灭了，公主下手也狠了。
阿尔第二天醒来就很气，没明白为什么公主和巨龙私奔了。
“这和台本说的不对！”他跟大哥亚瑟控诉，委屈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山洞不好找，像伊万以前住那么宽敞的山洞更不好找了。王耀想让伊万变成人形去城镇里住一晚上，伊万舍不得满身的铜臭，王耀就为他的勇气赏了一巴掌后自己下山，让伊万一个人找地方去了。
王耀进了城，因为是其它国家的，所以并不担心诅咒。他因为捡了一位大贵族丢的东西而被邀请进他的城堡共进下午茶，两人相谈甚欢。
大贵族说他以前是一个穷小子，靠牧羊卖卖羊制品为生。他有一只羊和其他的羊不一样，那只羊必须要有人喂才吃草，必须要有人陪才能睡觉，那是他最喜欢的羊。
“他的毛是世界上最柔软洁白的！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羊！”他一说到这只羊就眉飞色舞。
可是有一天羊丢了。
他漫山遍野地找他的羊，路上突然看到一个大包裹，翻来一看里面全是金银珠宝。他知道失主一定很着急，就把珠宝捡起来放到自己家里。后来遇到一个神秘的商人丢了东西，他听他的描述知道那堆财宝是这位商人丢的，于是把财宝还给了他。商人说他其实是来考验他的，他通过了考验，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他其实是流落在外的贵族的孩子。问他要不要回去。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家，就去了。
“我的家人对我都很好！”他最后如此满意的总结道。
王耀听完了故事，也吃完了最后一块牛排，他拿起仆人递过来的手帕擦擦嘴。
“你的羊呢？”王耀问。
大贵族的笑僵硬在半空，找不到落脚点。
王耀看着他的反应，知道这是一句很不讨人喜欢的错话，他又问：“你叫什么？”
大贵族送走了王耀后瘫坐在地上，然后发布悬赏天价寻找一只不会自己吃草和睡觉的羊。
大家都说他疯了。
他坐在地上哭得像那天丢了羊的自己。
他想，自己可能也没有那么伤心，不认怎么会还有精力去后悔没有告诉那个王子自己叫“马修”。
他有只羊叫“熊二郎”，他把他忘了。
马修脱掉了贵重的衣服，逃离了城，逃回了家，那里已经因为长时间没有人住而破败了。
家里也没有了熊二郎。
王耀上山的时候看到约定好的地方那里伊万和一个人在对峙，伊万一看到王耀就合了张到酸痛的嘴，哭唧唧地说：“王耀！这里有人类要来扒我皮！”
被指责的人也很懵，因为和恶龙在一起的应该是邪恶的女巫，他还没有见过男巫。
“你扒他皮干什么？”王耀一边安慰着哭唧唧地巨龙一边问，“你是谁？”
“我是神秘的商人。”商人说，很做作地撩了一下金色微卷半长发，“巨龙不是被骑士杀气就是被加入伏笔。他没有被骑士杀死，不就是要被加入伏笔的吗？”
王耀砸吧了一下嘴，说：“好好说话！你是专门干伏笔的？”
“当然不是。”商人说，“我是交换的。世界上总是有太多的愿望和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我是神秘的商人，就是从事等价交换生意的。让善良的孩子得到幸福，让贪婪的人得到报应。你有愿望？”
“有。”王耀毫不犹豫的说，“你实现不了。”
商人果断反驳：“不可能！我是神秘的商人，只有你付不起的代价，没有我给不了的东西！”
“如果你什么都能给，那带我离开。”
“——离开。”
商人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当他听到他的话的时候就知道他做不到，他喃喃：“你应该问我解除诅咒的……”
一切都乱套了。
伊万忍不住打破沉默，问：“离开？你要去哪里？”
王耀说：“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我是第633号王国的王子，带我去找没有编号的王国。或者带我去地狱——你来自地狱？”
世界上是没有无编号的王国的，而且落难的王子应该爱上贫穷却善良的普通少女，绝不应该和巨龙共处。
所以不论是王子还是公主，都不可能也不会提出去往地狱。
伊万看着王耀扇了扇翅膀，说：“好。”
“你叫什么名字？”王耀问。
神秘的商人说：“弗朗西斯。”他没说：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名字了。
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很久？
“弗朗西斯。”
“云层之上，极限之外，自有目光。”
弗朗西斯看着巨龙背着王子飞向燃烧整片天空的火，任由巨龙扇动翅膀的飓风把他在意的头发扰得一团糟。
他突然在这绯红里想起了一位姑娘。
她有着长长的金发，她像女主角一样善良漂亮。但她不是女主角，因为女主角是不能不怜悯动物的，哪怕那是作恶的饿狼，女主角不应该一撸袖子上场宰牛杀羊。
她说她只是个普通的“样本量”，她的生命对神秘的商人来说太短了，但是她愿意用这短暂的烟火照亮他漫长生命里微不足道的边角。
“我太微小，我能做什么能让你记住？
但能为你供水解渴的回忆，将萦绕我心，让我心满覆柔情。”①
神秘的商人四处流浪，为填不满的欲望和得不到的愿望流浪。神秘的商人不能停止流浪，任何阻碍因素皆会成为下一个故事的伏笔，或者干脆化作故事之下的“世界”。
“真稀奇。居然有一天来找我交易的不是痴情的公主了。”女巫揶揄道。
她又说：“我可以帮你，没有报酬。全世界只有我一个女巫干这种事。”
“云层之上，极限之外，自有目光。”
“——我厌倦了，无谓了。”
“从今以后，在每个月太阳接触地平线的那一刻起，你能有一个女孩‘曾经使你停下来’，当霞光悉数落尽，就只有神秘的商人了。”
于是弗朗西斯对着巨龙的背影大喊：“女巫！还有女巫！”他没有时间把句子润色，只盼王耀有智商能明白。
“我现在也不知道你是王子还是公主了。但你是‘王耀’。世界上只有一个‘王耀’，也只有一个‘伊万’。这样有天谁丢了，绝对不会找错。“伊万说。
伊万背着王耀追逐太阳，连最喜欢的闪亮亮的珠宝都没有带。
风呼啦呼啦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地往王耀脸上打，王耀一巴掌下去，伊万立刻就慢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即将垂落的太阳。
夸父也追不上的太阳。
“你看‘自由’这个词，长得条条框框的。”
“你看‘自由’这个词，就算被框住了也还是想要出来。”
“你看愚人如我，也妄想出来。”
伊万一直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说：“对不起。我失败了。”
伊万这个憨批，做了那么多憨事，只跟他道过一次歉。
谁稀罕他道歉。
后来王耀终于启程去找给自己下诅咒的女巫的时候，对方正毫不顾忌形象地趴在地上画符。女巫标配的阴沉度加一百的黑色破旧斗篷可怜兮兮地绞在一堆杂物之中，她雪白的头发乱蓬蓬地扎在头顶，像个炸毛鸡。
女巫看也没看他一眼，她边画符边说话。
她说她以前有一条龙，关系很好，虽然因为他她被村民视为恶毒的女巫。如果和他在一起注定成为女巫，那么她就成为好了。
可是龙说，他是不能喜欢女巫的。
龙说，他要走了，要去劫公主了。
女巫说，如果到最后他都没有找到公主，那他们就一起吧。什么关系都好，只要能陪着。
龙说，好。
龙不知道女巫悄悄下了咒，他是不可能遇到公主的。
女巫开开心心地等啊等，突然预言出来了龙要死了。说是和王子有关。
王子屠龙不就是为了名声吗！
她哭着给王子下咒，咒他死掉。
可是没有条件就死掉的诅咒是没有的，最后她只能把王子逐出王宫。
诅咒王子的是她，王子就不会找龙了。
可是水晶球还是告诉他龙死了。
于是她不等龙了，她等王子。
王子杀了她，她的任务就结束了。
“我不该难过的。我早该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死亡是最好的赠礼。”女巫笑着跟王子说。
其实女巫长得不可怕，她笑起来就像一朵无尽夏。
王子说：“我杀不了你的。我的宝剑早就没有了。”
但是女巫还是死了。因为世界上没有活过冬季的女巫，在故事开始之后。
王子回了城，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王子站在柜台前问酒馆里的老板，老板兴奋地抖了抖他过于有福的身体说：“是王子！我们的王子回来了！”
老板说，今天春天的时候，王子被邪恶的女巫诅咒了，不得不离开王国。但是他遇到了一位漂亮善良的普通少女，他们一起破了女巫的诅咒。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他们一定会过上幸福又快乐的日子的！”
他听着这话，笑了。
一个喝了太多酒的酒鬼双眼朦胧地倒在桌子上，透过浊黄的啤酒液体看向柜台。片刻后他艰难地起身付了酒钱，摇摇晃晃地走回藏在贫民窟深处的家。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王子诶！”
疲惫的妻子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也懒得听清。
没有名字的的神秘人参加了王子的婚礼，远远地望见了新娘旁边那张似曾相识、年轻许多的脸，和他腰上镶满钻石闪闪发亮的宝剑。
他就知道故事没有结束，现在还是铺垫部分。
没有名字的神秘人回了南边山脉的山洞里。
他坐在空无一物的床上，看着阳光中漂浮的尘灰，看着一步之遥的阳光。
现在南山没有巨龙也没有骑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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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吉檀迦利》
70周年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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